李书福成为英雄这一年

李书福发现自己成为英雄了。

故事得追溯到2007年。

那年秋天，李书福给福特美国总部写了一封挂号信，毛遂自荐提出收购沃尔沃的想法。在比尔·福特和穆拉利的谈判桌上，面对“公主”关于嫁给“穷小子”的忐忑，他向全世界喊出了那句“I LOVE YOU”。

13年后的今天，吉利早已不是当年的穷小子。

57岁的李书福重新回到舞台中央，亲手开启了吉利与沃尔沃的业务重组。

用更通俗的话说，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汽车集团呼之欲出。

这，不仅仅是财富的奇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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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1年夏天，台州路桥的一片草地上，有个小男孩挣扎着想要爬上眼前的牛背。

他瘦瘦小小的，比牛背还要矮一点，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。终于，在第N次被牛从身上抖下来之后，他低头想了想，转身把牛牵到青草长势较好的地方。趁牛低头进食的间隙，两只手抓住牛的脖子，左脚飞快地踩上牛行走时弯曲的左边大腿关节，轻轻松松地登上了牛背。

身下的牛看起来毫无知觉，神情愉悦地嚼着草。小男孩坐稳后，也从兜里掏出书本，趴在牛背上学习起来。

小学时的李书福，一心一意“伺候”着牛群，压根没想过离开路桥，更别提造什么“实业梦想”。

那会儿，李书福利用暑假为生产队放牛，每天1毛5，一个假期基本能有6-10块的进账。“牛高兴，我就快乐。”他总是乐呵呵的。

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，这个小男孩都一直沉浸在放牛的快乐生活之中。

直到初一时的某一天，李书福听着收音机里传来“春天的声音”，一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——农村的土地可以承包经营，农民可以离土不离乡搞乡镇企业，甚至还允许搞个体私营经济。

“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大好事？”李书福当时就坐不住了。他把三年的初中学业压缩在两年之内匆匆完成，剩下的全部精力都扑在党的一系列相关文件、方针和政策上。就连以优异成绩考取路桥中学尖子班这件事，都戳不中他的兴奋点。

为此，李书福没少挨打。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，父亲决定给他几百块钱。不让他去撞一撞南墙，他怎么能踏踏实实回来读书呢？

拿到钱，李书福立马冲去买了一台手提照相机，假模假式地开启了创业生涯。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每条大街小巷都能看到这个男孩的身影，逢人就问要不要照相。

那时候的家长们也只当他是“过家家”，每次来了也不拒绝，一块两块地由着他玩儿。一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子，字都没认全，刚刚摸清楚怎么跟村里的牛打交道，转头就想学着人家做生意？

没想到，李书福从这“第一桶金”里尝到了甜头——照相来的钱可比放牛容易多了。投身实业的念头开始在他心里蠢蠢欲动。

事实上，不只是这个年轻的男孩。在路桥外面的世界，李嘉诚主动申请重回大陆发展，俞敏洪第一次报名参加高考，前中国首富刘忠田拿着200块钱独自前往长白山投入木材生意……

整个中国仿佛都往前跨了一大步。

2

在李书福眼里，这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创业经历，就像一盆滚烫的油，引爆了内心的火苗。

随着改革开放力度的日渐加大，他乐此不疲地寻找新的机会。台州废旧电器市场，父亲搬来的第一台电冰箱，都成了李书福的“灵感”来源。

一心只想往前冲的少年郎，甚至不曾进过社会染缸，根本不知“技术壁垒”与“市场竞争”为何物。

明眼人都知道，生意场上的残酷并不适合这个淳朴的放牛娃。

很快，在工房里度过的400个日夜，给李书福狠狠地上了一课。

那段时间，他见人不敢伸手。高中都没正经毕业的李书福，基本没有专业技术储备。为了进行产品的试制与研究，手掌被折磨得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。

自认为苦尽终于甘来的李书福，却没有等来好消息。就在研究试生产成功的当天，他接到街道通知要收回厂房。

二十二岁的放牛娃终于踏进了成年人必须面对的生活。生产工作三番五次被叫停，摆在李书福眼前的，是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：农民家的儿子，哪来的资格幻想变身企业家？

3

在他还没有完全思考明白这个问题时，时代的转折让李书福第一次明白“主角光环”是什么意思——乡工业办公室主任敲响了大门，他等来了家乡发展乡镇企业的机会。

那时的他还不知道，未来自己还将无数次感激时代大环境对他的格外恩宠。

在主任的协调下，他们挂上了“黄岩县石曲电冰箱配件厂”的牌子，并租用了一个村庄的生产队仓库，作为安装生产电冰箱零件的“基地”。

搬家那几天，碰巧老天下了倾盆大雨。无比沉重的设备满满装了几十辆人力手拉车，很难捆绑锁紧，只能边推边拉。李书福和两三个小伙伴像蜗牛一样在泥泞、坑洼的小路上缓缓地向前挪动。

那些分不清汗水还是雨水的昼夜，让男孩回到了当年牵牛时看牛耕地的日子。

这天之后，一切工作都逐渐步入正轨。在循环往复的日子里，当初的放牛娃变成了台州最大民营企业的老板。

接下来的几年，李书福不停歇地进入过各不相同的行业，却也都是来去匆匆。他生产过装潢材料，研究过摩托车，进军过海南岛的房地产市场，也发起组建过一支名为“吉利”的足球队，还办过大学。

这个男孩走过的每一步，大人们都看在眼里。他们眼神中是有怀疑和讶异的，李书福和人们印象里的企业家大不相同，除了闷头往前冲的牛劲儿之外，他对商海沉浮和竞争手段好像一无所知。

不过，那个年代的人，也都做过一个关于“少年英雄”的梦。

敢闯敢拼的李书福，一下子成了全村的希望。

4

没想到，村里人多少有点小看李书福了。

在结束一系列试水之后，放牛娃居然跑去造车了。他领导组建了一个项目筹备组，在公司内部选出两位工程师，三个人就这样开始研究汽车技术。

这简直就是一条“不归路”。上世纪90年代，汽车行业并没有向民营企业家开放。小轿车的消费主力军还是对公人员，汽车制造业也被具有国企属性的“三大三小”牢牢把控着。

“民营企业家”李书福要想加入，难于上青天。

可他一口咬定：“这既是天时地利的召唤，更是我追求理想的自我决定。”这在当时的人们看来，纯属自我安慰——他拿不到象征着踏入汽车界的“准生证”，吉利汽车根本不能上路。

而李书福选择继续等待，等那张国家颁给民营企业家的准生证。

1998年，经过漫长的准备工作之后，吉利生产的第一辆小轿车从工厂下线。

因为没有进入国家规定的生产目录，这台车无法对外销售。尽管如此，李书福还是专门搞了一场“下线仪式”，发出去700多张邀请函，摆了100多台酒席。活动当天，前来捧场的只有一位副省长。

“我当时真的想哭”，谈到当年的场景，李书福仍然感到心酸。

这场造车梦，李书福白白扛了三年。

他逼着自己赌一把，就再赌赌看时代机遇这次是否还会降临到自己头上。

直到2001年，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令人兴奋的结果。在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前夕，吉利豪情登上汽车生产企业产品名录，吉利汽车成为中国首家获得轿车生产资格的民营企业。

李书福哭了。下线仪式当天憋回去的眼泪，在预言成真的这天宣泄而出。

吉利努力抓住“国家鼓励小轿车进入家庭”这一政策机会，与当时的合资品牌展开错位竞争，硬是在国产车式微的不利环境下抢到了稳定的市场份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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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那时开始，创业最初义无反顾的笑容又回到了李书福脸上。家里人以为他成熟了，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。

他开始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里，媒体的镜头也对这个充满话题冲突的人物兴趣十足。

吉利刚刚拿到“准生证”，他就代表公司登上了汽车高峰论坛，疯了一样地扬言：“未来十到二十年之内，通用、福特一定会破产。”

台下一片嗤笑。发展得风生水起的美国汽车工业被一个毛头小子指指点点，通用和福特的领导当场甩手走人。而同样坐在台下起哄大笑的人群里，还有童志远，后来吉利集团的副总裁。

石子在死水里激起浪花，一句预言在城墙高筑的产业中炸开的轰鸣。这一切都让李书福兴奋地握紧了拳头，自冰箱厂搬家那个雨夜以后，他久违地再次燃起斗志。

那场活动结束后，李书福开始紧锣密鼓地在公司内部筹备沃尔沃的收购行动。从2002年开始，他不断拿海外企业开刀，英国罗孚汽车、英国锰铜控股公司、澳大利亚DSI自动变速器公司……

收购失败的案例不在少数。说到底，李书福只是一个农民家的孩子，他没什么与生俱来的本领，更不会被突然打开“天眼”。

陪在身边的袁小林深有体会：“每天十几个小时、接近20个小时的非常集中的状态进行并购谈判，需要人内心迸发出的一些东西去推动，否则是支持不住的。对上进的追求，吉利可能比发展到成熟阶段的大公司更强一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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养精蓄锐5年后，2007年9月，李书福给福特美国总部写了一封挂号信，毛遂自荐提出收购沃尔沃的想法。信纸在财务总监勒克莱尔那儿就被打了回来：“我们现在不卖！你知道沃尔沃一年有多少销售额？150亿美元，相当于1000多亿人民币！”

李书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。他知道，好时候马上就要到了。

转眼，全球性金融危机爆发了。

深度捆绑资本市场的美国汽车企业深陷泥沼，通用汽车申请破产重组，福特汽车也开始逐一清理资产。首先被甩卖的捷豹路虎品牌，被印度塔塔汽车收购。

眼瞅着就要盈利的沃尔沃轿车，福特一万个舍不得。对“接盘对象”的选择更是慎之又慎。

在一长串收购者的名单上，并没有吉利汽车的名字。原因很简单，“公主”不想下嫁给“穷小子，两家公司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。外界的疑问接踵而至——管理能力出众、理念先进、经验丰富的欧美人面对沃尔沃轿车的连年亏损都无计可施，难道一个“放牛娃”手中的吉利汽车就行吗？“李书福是一个目标清晰，对理想非常执着的人。”负责沃尔沃收购谈判的沈晖说。他用自己对沃尔沃持续多年的关注，打动了福特董事长比尔·福特和CEO穆拉利。

李书福用尽浑身解数试探，又善用巧劲儿的样子，像极了那年夏天草地上的男孩。而强壮如沃尔沃，就是他想要攀登的那头牛。

后来，男孩如愿以偿坐上了沃尔沃工会的谈判桌。对方派来的谈判人员有些刁难地问道：“你能不能用三个字形容你为什么比其他竞争者更好？”

“I LOVE YOU.”

这不就是一个农村小伙子爱上电影明星的梦吗？

可故事的最后，爱情和面包，哪个都不能少。

对于成熟的汽车制造商而言，沃尔沃喊出近20亿美元的“彩礼钱”无可厚非。可对一个刚刚落地的民营企业家来说，李书福在天文数字和竞购压力之下仍旧形单影只。

“放牛娃”也做过一夜暴富的梦。可就像闪电侠美剧第一集中，奥利对巴里说的一样：“我不认为那道闪电击中了你，巴里。我认为它选择了你。”

沃尔沃收购案也一样。蛇之所以能吞掉大象，是李书福又一次被大环境选择的结果。

一旦项目在中国落地，工厂选址将在成都、北京、天津三地的竞争中产生。三家政府也各自亮出了自己的诚意：成都将提供30亿元的融资规模，北京将提供50亿元资金以换取沃尔沃中国公司49%的股份，而天津将提供优惠的政策和资金支持以换取沃尔沃中国项目的落地。

核算下来，地方政府愿意给吉利提供30-50亿元的资金支持。

一看项目有戏，中国银行、中国进出口银行、多家欧盟银行、高盛集团、吉利香港上市公司也都争先恐后地加入给吉利沃尔沃项目“输血”的阵营中。

在经过了将近两年艰苦卓绝的曲折收购路之后，2010年3月28日下午的瑞典，李书福代表吉利汽车在收购协议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，正式完成了对沃尔沃轿车的全资收购。

放牛娃终于拥有了一台“名牌汽车”。

7

在沃尔沃项目的筹备期，李书福就开始频繁接到中央电视台、《人民日报》等官媒的邀约。报道中的吉利汽车，被政府烙上了“金融危机中逆势增长”的正面典型。

李书福懂了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路，向来“爹不疼娘不爱”的自己，终于等到了背后这一双大手。

面对美国汽车工业的崩盘，政府想得很通透。他们希望中国能够诞生出一家足以抗衡大众、福特、丰田的民族企业，而此刻再将这种责任放到“国字头品牌”的肩上，显然不够名正言顺。

这时，吉利的出现打造了一个相当丰满的人设。放牛娃李书福，也开始动用自己的手腕，复兴沃尔沃这个过往连年亏损的品牌，举重若轻地征服了国民探究的目光。

沃尔沃以兄弟品牌的身份进入吉利控股集团，李书福承诺给它足够的自由让其独立发展，并且投入大量资金以示支持。“自由+资金”这个无敌combo，让沃尔沃在收购当年就完成了扭亏为盈的壮举。

10年间，沃尔沃的全球销量翻了一番，中国销量增长了5倍。而吉利，蝉联中国汽车品牌销量冠军。

李书福用十年时间完成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汽车并购案。随着沃尔沃与吉利业务的深度整合，人们也渐渐发现，一头牛背早就盛不下当初那个放牛娃了。

后来，当李书福驾轻就熟地坐上吉利与戴姆勒的牌桌时，没有人再敢忽视眼前这个穿着蓝色西装、灰色袜子、略带破损的皮鞋的男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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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李书福从没想过要去除吉利身上的“土味”。

42年过去了，当坐进自己提出设计的沃尔沃三座车里时，他依旧脱了鞋，悠然自得地直视镜头，讲着自己的故事。

李书福更喜欢凸显自己的农民出身。当被记者追问是否有压力时，李书福也一贯地耿直：“我不懂什么叫压力。因为我是农村来的，你说我怕什么？失败了没有关系，回去种地、养龟、养虾，对不对？承包两亩地，一亩地种菜，一亩地种水稻，有吃有喝。”

这种想法却也让他显得格外英勇无畏——“我造汽车，揭了国企垄断车市价格虚高的短；我玩足球，又揭了足坛黑哨的短。我总在想，如果我做的事是为了我的事业和大多数人的利益，那就让一小部分人来指责吧！”

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。

所谓的“接地气”，不过是在以凡人之躯，成全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。

对于绝大多数怀揣“神龙大侠梦”的国民而言，我们想变得更强壮，我们想变得更英勇，我们需要一个勤劳勇敢的精神象征证明我们所行之事是有意义的。

这样我们才不会只是拥有神龙大侠的大肚腩。